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有了菸癮,抽了多少我也不記得了,就像人每天刷牙吃飯,根本不會記得有過多少次。
第一次買菸是在高一的時候,在一家便利商店謊報年齡,因為外表足以偽裝成十八歲。手裡握著第一次買的菸,拐進一條小巷,我的手還在顫抖,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到掙扎,最後握緊了拳頭,吸了第一口之後;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擺脫了。
在之前,我一直覺得那是很糟糕的壞習慣,也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抽,尤其在我看過肺癌末期的肺腔更加深了這樣的想法。
「林禹丞,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抽菸。」導師的粗框眼鏡後,瞇起眼,一種虎視眈眈的精光投射過來。
「我知道。」我握拳
我知道,他找到了理由把我退學,我的成績不好,他一直覺得我是拖垮班上的害群之馬。在每一次考試總是戲謔地將我的成績公告在全班面前,供人恥笑。
「既然知道,那就應該明白校規處理的方式吧。包含你先前的紀錄,是勒令退學,勒令退學!」他眼睛睜的圓大,勒令退學四個字提高了音量,深怕整個教師室聽不見。
我不說話。
「不說話嗎?不說話我就叫你家長來。」他面無表情。
「老師。」
「嗯?」
「你想笑對吧。」藏在他眼鏡後的那張嘴臉不時抽搐,很令人生氣。
「你說什麼?」他眼角抽動了一下。
「我說,你想笑對吧。」我抬起頭,微笑。
那天下午,我跟父親走在街上,我在後面,看著父親的背影在地上拖得好長,好大,把我的影子全都遮住了。我怯懦跟在後面,看見他的金框眼鏡,夕陽下很耀眼,但看不見他的臉。他停下,微微側轉,我退後。我怕這個人。
「我很忙。」父親開口。
「嗯。」
「長大了,別再讓我丟臉。」父親淡淡說完便繼續前進。
我還站在原地,他越走越遠,直到太陽完全西沉。路燈泛著一些昏黃亮了,只覺得胸口很緊,父親的影子還停留著,拖得好長好長,他沒看我一眼,只是一直走。冷風吹過,大概是秋天了,滿月剛好升起,一旁的住戶在烤肉,濃厚的醬油還有燒焦的味道。
我想起今天下午的事,老師轉身要撥電話給父親,我一想到父親那張模糊不清的臉便無法抑制自己。他挨了我好幾拳,其他老師見狀馬上將我架住,其他女老師便將導師扶起。
導師用冰塊敷著左臉,眼神猙獰地盯著我,但這下我的罪狀又多了一條,他似乎也樂的開心,在眼鏡後偷偷笑著。過了半倘,父親來了,到底還是來了,不自覺繃緊了起來,他示意父親坐下。從旁邊一疊文件抽出幾張紙。
「這是禹丞的成績,還有獎懲紀錄。」導師瞇起眼睛。
父親不語。
我的手心還在流汗,握的很死,眼睛絲毫不敢往父親那裏看去。導師也訝異著,父親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不過還是笑了。
「看校方怎麼處置,我會配合。到時候再請老師通知。」父親說完便放下那幾張資料,起身丟下我跟導師走了出去。我愣了一下便跟了出去,導師沒有阻止我。
我跟在他身後,他知道我在後面,卻也沒有轉過頭來責罵。父親冷淡的可怕,他很有錢,整天埋首公司,我的吃住不虞匱乏,還讓我補習。母親在很早就去世,是自殺,我知道,母親一定是受不了。
唯一讓我知道母親存在的是當時的傭人,那時候我還很年幼,母親死去的時候,我還只是嬰兒。直到我開始懂事才從傭人那裡聽來,而我便找遍家裡所有有關母親 的一切,但是我什麼也找不到,我最後只好往父親的方向尋找,而隔天,傭人就沒有再出現,來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婦人取代他。
然後我拿出了菸,打火機被風吹得點不起來,也許也吹來沙子,我流淚,感覺嘴巴很乾、很渴。街變得模糊,路燈成了一團團白色光霧,我在街上奔跑起來,眼淚停不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何奔跑,或是要去哪裡,但是胸口翻湧的厲害,我覺得難受。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站在一個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前面,裡面的燈沒亮。
那個人不在。
十幾年依然如昔,所有東西都還是一塵不染,落地窗透明乾淨,裡面的窗簾還飄著淡淡香味,玄關鞋櫃裡的鞋也排放整齊,廚房的琉理台未曾使用過,冰箱插著電 但裡頭卻什麼也沒有。
父親幾乎不回來,他的書房也像未拆封一樣,回來過的氣息和痕跡也會在幾小時後被傭人抹去得一乾二淨。
我抽著菸,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環顧四周,父親對我來說就算不存在也絲毫對我沒有影響,但他卻硬生生存在於我的身體裡,只要想起他就忍不住發抖;這是為什麼?
這是個大哉問,我想。
我攤在沙發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覺,再醒來已經是隔天晚上。打開了電視,中秋節的促銷活動結束了,想必今晚都是吃飽喝足,一家人圍繞著過節,突然覺得很落寞。我放下遙控器,屋子裡沒有別人了,傭人已經回去,我忍不住想窺看父親的書房。
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明明沒有人了我卻覺得緊張不已,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輕輕推開父親的書房,裡頭還是什麼都沒變,書桌後的落地窗剛好看的見月亮,灰蒼蒼照進整個房間。
「要做什麼?」一隻手突然搭著我的肩。
我被震懾,又忍不住發抖,我勉強往後看去,父親並沒有看著我。
「爸…今天中秋節……」我幾乎是結巴說完這句話。
「喔。」父親說。
「爸,我說今天中秋節。」我掙脫他的手,努力仰著頭對他說。
「喔。」跟剛剛一樣的回答。
「爸,我揍了老師!」我幾乎是用吼的。
「我知道。」
「爸,我因為抽菸要被退學!」我拿著菸在他面前晃動,幾乎快要哭出來。
「嗯。」
「爸,聽我說話好不好?」我軟化。
「我在聽。」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發燙,覺得羞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呼吸急促起來,胸口起伏著。父親沒再聽見我說話,便走進房裡,關上門,我被拒在門外。
這裡的空氣讓人窒息,晚上十一點,我走出家門,沒有目的,或許只是為出走而出走,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太多期望,也沒有特別想去努力的目標,如果活著一定 要有目標,那也只是空虛至極的一種思想而已。多數人喜歡沉浸在網路,那沒意義也不能帶給自己什麼,可是很多人熱衷;多數人跟著大眾逐流,但那也不能帶來什 麼,可是依然有很多人熱衷。如果要說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也許只能說因為他存在我也就存在了。
月亮快攀過頭頂,快十二點了。
這時候的心情很不平靜,也很平靜。父親的存在遍佈整個的我,我彷彿是一個巨大陰影下的弱小縮影,微小到不值得一看。我不管如何揮動雙手或是大叫,父親總是毫無反應,我覺得憤怒,可是我無能為力,他是父親。是父親。
而我不曾知道父親,他的臉,他的心,或是情感,他不肯給。我們因此變得陌生,而我悲哀地存在於父親的陰影之下。
午夜的街上,夜深人靜。流浪狗總是在這種時候翻攪著垃圾桶,嗅見我的靠近,壓低前身發出低鳴,帶我越走近便肆無忌憚吠叫起來;一直到我走遠為止,還不時 聽見牠那種敵意的低鳴。越往鬧區裡走,眼前的光就亮多了。有不少女人在一旁暗示著路過的人過去搭訕,也有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或是殘花敗柳的老鴇。
我走向一個中年婦女,他是唯一看著我大笑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笑。她看著我,走路一拐一拐的,對我咯咯笑得很難看,很難看。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幕讓我覺得生氣,我轉身走掉。
我沒有注意到,一道光籠罩了我,而我沒有意識。
我躺在自己的血泊裡,那台車已經逃走了,不過無所謂,那已經不重要。我想起來,但不能動,我的身體沒有知覺。
我只好等著有人經過,不,這裡人很多,但沒有人注意我,我的耳邊還聽見腳步聲。意識開始模糊,我知道我大概快死了,很想睡覺,大概不會再醒了。
雨開始落下,打在臉上,我覺得這樣很好,我的臉感覺到雨落下。
體力一點一點被雨水加速抽乾,快感覺不到落雨,很慌,我突然想掙扎,可是我無能為力,睜著眼,只記得讓我憤怒的流浪狗和那個恥笑我的跛腳妓女;還有,那個人……。
080809
2008-09-07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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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From lethetr 於 12:15 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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