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聃／羅智成

問聃／羅智成

「來，」他說：「……仔細看我……」
「仔細地……」他緩緩移動。
落葉飛向星空，菌類競相萌芽
「你看見什麼？」
「智慧。」
「智慧？」他楞了一下：「我不是指這個……
──還有什麼？」
「死亡。」
清澄，沒有悲傷的陰影的死亡
就只是自然現象般的死亡
「您要不要也看看我？」
「但我太老，目光眊鈍……」
「試試看？」
「一些笙樂……
相對於巨大的溪澗而太顯侷促的山水……」
蛾撞在窗上
「是不是也有死亡？」
但是百花沿著乾涸的河床盛綻。

1.沙

1沙礫游行在泥版與窯洞的街市
車駕過隙便揚起
許久，又散落在陶器與耕具上
手工的街景更形粗舊。
沙礫浮在汲水的井以及
婦女的布衫上
旅者眼底一片迷濛
左側的柴店堆滿的荊棘
右側的鋪子磨刀霍霍
而沙與岩石對峙……

Π洛陽

2過了小米田，溝下的葛蘲和農人的野炊
南宮敬叔說，就到洛陽了，夫子。
在那，短松崗下，就是河，濃稠的河
對岸，就是洛陽，日薄西山的落陽
大師的童僕，已在路旁守候
蠅蚋也因人煙而聚集──
夫子，
再經過窮人的怨詈
富人的驕狂
我們就將進入洛陽，陳舊
木製的洛陽……
我們的馬有些闌珊，人有些困疲
雁禮發出熏人的醃味
還有一包裹的疑惑
等待得道的廚師來治理
饗我們轆轆的飢腸。

3走過傾頹的樑木
苔侵的舞雩和年久失修的彩虹
我們來到旗桿下方
衰敗的淪為蝙蝠的巢穴
他們在暮色中跌撞
夫子
你金色的額頭上
那些深思的紋路
變動，像夏至的黃河
像神祕的書契
在回風中辯駁……
仰望你重重心事
山峯也節節昇起
民如蓍草
當變亂龜裂了古老的典範
我頹然卜出你心中的憂傷

Ⅲ子曰

4在那乾涼的方場
嬉戲的孩童圍車奔繞
灼亮的眼神，像岩峭之中的玉礦
清明不掩的人性因人性無知而理直氣壯
在那乾涼的方場
我遇見一個矯健的男孩
他桀傲坦蕩地對我打量
卻也暗含謙遜守禮的形象
在善惡環伺之下
這是多麼令人著迷的神奇質料
創製出完備的文明和
令人傷痛的景象

5現在我們來到原先最熱鬧的街道
只是市集已散，樹影幢幢
白天雜耍的夷狄正圍火低歌
在一片蒺藜底下
拐過轉角
便是塵封了先人智慧的地方
我們得好好觸撫這一片宮牆
步行
沿著德行沒落的方向
來到荒蕪的井田中央。

6什麼事物，在歷史的初期
便使我們濃重地懷鄉？
什麼事物，像稀落的竹籬
意念所及，就一鞭鞭抽打在心坎？
為何那堅固的基業只能口傳給後代？
堯舜的國度怎會淪落成歌謠和臆想？
現在，我要整理一下衣冠
走過這腐朽的廊柱
他人苦心與愚昧的震撼
都使我的靈魂悽悽搖幌。

7柏樹盡頭
他們長久維持陵墓的光亮
典章文物的盡頭
有縱恣的笑聲說
「而一切原本井井有條……」

8一切原本井井有條
只要我們曉得去尊重事物
把不落實的北辰懷藏在心
是當地為優雅容忍功利上的損失
居家的時候
配戴玉珮、種植蘭花
或樸實的植物
每走一步路
都因為踏在厚實的土壤上
而滿懷欣喜

9那些在最表面的事物上賣弄聰慧的人
在我們的船上鑿解渴的井
我總是不能釋懷
那些掙出牢籠的亡羊
在蟲蛇出沒的沼地盼顧
我總是不能釋懷
那些尊榮的麟獸
成為沒有惡意的餐桌上的佳餚
我總是不能釋懷
那些躍出人性的柵欄
又得意且必然走進人性更差的牢籠的人
我總是不能釋懷

10現在，我來到中心甬道的出口
不知迎面而來的是草原的晨曦，或沙漠的永夜
我摸索許久
在顛簸的思路裡，時常遲疑……
傳言中的人
會不會又是個矯黠的智者
在痛苦擾攘的亂是高蹈取寵
急智的對白愚弄了樸拙的真理？
叫我們聽遠方的風雷，看遠方地螻蟻
卻忘了手中折損的斧頭
告訴我們不要接受
損失一件皮裘的哀傷
所以先焚毀一座座倉房？
我不願再聽見這樣的話

11當強者視德行為藩屬
治理他能力所不能到的地方
弱者視德行為牽絆他人的
自保的藩屬
而且人人都私下要求了例外
我們是不是錯估了人性所嚮往？
這些，我要問問他
當長久以來我們所憑藉的
拘謹，感性的封邑（啊飢渴的封邑）傾搖
我們要不要，再逗留一會？再低思一會？
還是扶老攜幼驟然投向新識的不關心的真理？
我要問問他

在好惡與事物的變遷中有沒有顛仆不移的雲朵？
這些，我要問問他

12出喪的時辰遇見日蝕怎麼辦
這些我要問問他

Ⅳ龍

13在曠室半晌
我才發現到他。
坐落於灰色的長衣裡
像塵封的日晷丈量黑夜
笑容有待客的勤懇
又似無人在旁
眸光內斂而結實
像包不住廣大的風景而緊繃
又像只為看一粒沙子而從容
又像龍蟄睡泥沼
滿是對人世的熟悉與慵懶
在曠室半晌
我才發現他

14我疑惑的長者
極可能為異獸所冒充
看不出任何和我相仿的地方
也看不出熟悉的智慧和信息
他不時隱遁於背景中
無從捉摸
突然瘦癯的身軀移動
漲大了許多
整條蟠曲的靈魂終於舒展開來
麟光閃閃
延樑柱而上。
在吐一些氣
竟和星辰間的潮汐
大地的生息、雲霞的步伐
和諧一致
為時尚早的春天呼之欲出
外頭的夜空
有流水的清澈
話語遲遲未出口

15我戒備著的智者
像條長蛇
幻影成千，氣勢綿綿
他盤據了整座屋宇
並指揮整個天空
起先整個宇宙都敵對著他
但他卻消失了蹤跡
我也消失了戒意

16我說：
「一切原本井井有條。」
他說：
「不可能的。」
他低低地說
像睡著了
像蕭的六孔
輕輕發聲
聲聲具體為陶醉的螢火蟲
「不可能的……」
又有四隻玄秘的螢火蟲
在灰濛的室內由弱而強的真實……

17「每個時期
在有心人的眼裡
都是亂世
都是末世。」
室內由於驟增的螢蟲而轉亮
他深奧的面孔
因牽動而百感俱發
似寐似醒
似言未言
似悲憫似嘲諷
似關切似盲目
我置身甬道出口
一片漆黑，望見山下的燈火
想不出接下句話

18但在沉默的時刻
他又急速萎縮
怕他在案前蛻化消失
我急問：「那何時才是盛世？」
我問得膚淺唐突
他沒有回答
不再回答
螢火蟲陸續飛出
整整一個時辰我不敢動彈
怕驚擾了已變得十分細小的他
但他確實已不在屋內

19冗長的暈眩
我不敢開啟窗牖
面對他的時刻
整座屋宇也乘著大氣
運行
現在，
也許還沒繞到原先出發的地方

20枯坐案前
我注視最後一隻螢火蟲
室內一片死寂
「也許該說，相對於理想
每一時代都是亂世。」
我思索。
「但是真理的路如此寬廣
雖是一個方向
兩邊卻無際涯……」
在發話的地方
另羣螢火蟲的照射下
他像未曾離去，在原先的位置
這次我千百倍興奮於起始
像迷途的夜客
就想叩門
我叫
「大師，」情不自禁
在適才的期待里，我竟虛脫了自己

21我汗涔涔問
「關於那些法則、典範……」
「沒有世界比現在的更真實……」
「但我珍藏的藍圖……」
「沒有世界比你的努力更真實……」
「我知道了！」
「我知道。」
「但是……」
「我知道。」
「所以計較……」
「我知道。」
「所以不滿──因為依賴……」
「我知道。」
這時滿屋的螢火蟲快速飛舞
使得屋內愈加明亮
「我們有相同的部分嗎？」
「我知道……我知道的部分，我們都相同。」
而我知道一切……
即使一切之中有我不知道的部分
所以我們相同。
所以和她們也相同……

Ⅴ古代

22因此我無庸多問了
走到微霧的室外
晨曦還沒照到最高的枝頭
「不要急！」
像一個緊緊靠在身邊的人，他說：

23「中國的古代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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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打得好累

挑字挑好久，囧